记得有年春夏流行一种叫薄荷绿的颜色，大街上飘过莹莹粉粉的淡绿衣裙，空气中似乎弥散着清香。直到种了薄荷我才知道，它的嫩叶就是那种流行的粉绿，而成熟的薄荷，却是与小草同一种颜色的。

　　去年初冬，我在公园的绿地旁见到一些干焦枯萎的枝条，戴着草帽劳作的园丁说那是因为土地换作而拔除的薄荷，枝条里有种子，到了春天可以种活。我带回几支，搁在了阳台一角。

　　那个冬天，上海经历了几十年不遇的寒潮，一觉醒来发现，小区的喷水池冻成了天然溜冰场，许多上海的娃娃们头一回在大自然赐予的冰场上溜冰，兴奋不已；日夜流淌的黄浦江支流——“三八河”在冰层下似乎进入了冬眠；阳台上有几盆吊兰，叶片全部耷拉下来，了无生机，后悔前晚未将它们挪回屋内。目光掠过缩在阳台一角的薄荷枝条，却无暇停留，开始了忙碌：打电话给物业公司来修理冻坏的水管和热水器，下楼寻找被昨夜的狂风吹落的衣物……

　　无论多么严寒的冬天总是会过去的，春天乘着浩荡的长风，载着初湛的蓝天和嫩白的云朵来到我们身边。河水清灵灵地闪着波光，像大地多情的眼睛，孩童们脱下厚厚的冬装，戴着杨柳编织的花冠，在绿茵茵的草坪上雀跃舞蹈，收拾阳台时看到角落里的薄荷枝，它们已经苍老得难以入眼，稍碰一下就干碎欲裂，掉出许多黑色的种子，香气扑鼻。我在空的奶粉铁罐里装了土，趁着如丝如雾的春雨笼罩大地，将薄荷种子一粒粒种下去，想起园丁老人的话，生命需要善待，只是不知遭遇过寒潮的它们能否成活。

　　几度春风春雨过后，阳光炽热了，绿荫浓密了，花儿竞相开放，五彩缤纷的世界里，我的小阳台也有了春天的足迹。本以为早被冻死的吊兰，被我剪光了枝条，谁知却从它们那枯黄的根丛中萌出了新芽，真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铁罐的黑土中也有了动静，冒出针尖般的点点绿意，这绿意像天边地平线上缓缓走来的身影，一天天扩大，一点点清晰，渐渐轮廓分明，慢慢鲜活灵动，那尖尖的小芽儿先是发了两瓣，像一双掬捧着水的小手，然后下面又生出来一双叶子，两双、四双……粉嘟嘟的幼叶渐渐脱去稚嫩，醇厚起来的色泽和质地有了成熟的气息，叶片上布满新生的茸毛，像半大小伙子的胡茬，叶子的边缘有了柔软的锯齿。它们细细的茎也每天粗壮高大起来，渐渐变成了紫中泛绿的四角菱形，小小的奶粉罐子已经显得太小，容不下它们健壮而倔强的身躯，它们倾斜着身子向罐子外长去，坚实的茎灵巧地弯曲着，但无论如何斜屈过，一旦找到空间它们就挺直了枝干，向着阳光的方向生长。

　　从薄荷枝上采几片绿叶泡水喝，凉丝丝的香气润嗓沁心；做红烧鱼时撒两片，鱼香伴着薄荷的清香四溢；头昏沉时用薄荷叶敷在太阳穴处，脑清目明。薄荷不愧是传统草药，清凉解毒，驱蚊虫散风热，而这样的它却是这般朴实，不要求多么优质的土壤，更不索要什么肥料，一抔薄土，几杯净水，足以让它们容光焕发、精神十足，在春风里笑逐颜开。清水薄土养大的它似乎生来是向世界奉献自己的价值的，越是采摘，它越是长得高大健壮，生出越发茂密的绿叶来。即使有时我忘记浇水，它们也不抱怨，最多有点萎顿，第二天浇足了水，它们立刻就恢复了润泽浓烈的颜色，多么像出生在贫寒人家的孩子，不挑食不奢求，给点阳光就灿烂，哪怕少吃一两顿，忍忍也能挺过去，可是这粗茶淡饭照样养育出了胸怀宽广的小伙儿和秀美灵巧的大姑娘。

　　再去公园的时候，又遇到绿地里劳作的园丁大爷，那天正好下雨，他有空在棚子里和我聊了会儿天。原来他是山东临沂人，老家有六亩地由儿子媳妇种菜，他和老伴来上海打工，园林部门提供住处，每天有免费中饭，月工资有几千块钱，他们十分开心满足，城里的活儿比乡下种地轻松，虽说六十出头，老两口还想多干几年，给孙子挣些学费再回老家安度晚年。老人一边给我指认着绿地里栽种的各色花草蔬果，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着，黧黑面庞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有对土地的由衷热爱，更有着满腔的自豪，因为这大都市的绿色中有自己的劳动成果。

　　我告诉他去年冬天的种子已经种成了薄荷，憨厚的老人说薄荷是草，好养活。是的，薄荷命如草芥却并不自轻自贱，它在平凡中顽强地活出自己的精彩和高贵，给世界奉上一抹清凉的绿色。